商代出现的戟,跟吕布的方天画戟有关系吗?为何到清代却无人能识

作者|冷研作者团队-披澜读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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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:如果要评价中国古代最拉风的兵器,戟应该能排在前三。的确,但从外观来看,许多人印象中的戟实在是帅的掉渣,不说别的,光是《三国演义》中的方天画戟,就足以碾压小说中九成九的武器了。不过,外观好看与否,当然不是一种兵器能否推广开来的关键。从两汉到两晋,是戟最为流行的时代,但在之后,它却逐渐被长矛替代,消失在战场上,沦为了仪仗用兵器的一种。本文就来说一下,长戟的故事。

在晋代,戟还是重要的作战兵刃之一,朝廷严令私人制作和持有戟,《太平御览》中记载“违令私作铠一领、角弩力七百石以上一张、戟十枚以上弃市”,可见晋朝对于戟的重视,而到了唐朝,类似的军械禁令中就已经不再涉及戟了,《唐律梳义》中甚至在未禁止兵器中都没有提到戟,似乎在唐人看来,戟已经不算是一种实战军械。那么问题来了,作为一种曾经在两汉魏晋将近八个世纪普遍列装军队的冷兵器,戟究竟是如何兴起又是如何走向式微的呢?事实上,戟这种兵器的兴衰,既与军事技术的发展有关,也与军队作战方式的改变演进密切联系。关于戟最早的记载,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,《左传》中曾经多次提及与戟有关的事件。如宣公二年,就有“二年春”、“秋九月”两条出现了“戟”,尤其是“秋九月”一条,晋灵公欲杀正卿赵盾,侠士灵辄左手持大车车轮蒙甲为盾,右手持戟,这才护得赵盾周全。可见,这时的戟已经是一种可以实战使用的兵器了。除了这些文献资料外,考古学的发现也证实,早在商代,戟的雏形或许就已经出现。1973年藁城台西村商代遗址挖掘中,人们发现一柄安有青铜矛的“戈”,幸运的是,由于这柄武器的木柄部分保存较为完好,戈和矛的联装关系非常明显。考古学家很快就意识到,这并非是商代盛行的青铜戈,而是一柄在当时而言极为罕见的“联装青铜戟”。

之所以说这种青铜戟极为罕见,一方面是因为,商代最盛行的长柄武器是戈而不是戟或者矛,另一方面,结构最终定型、实战效果可以匹敌青铜戈的青铜联装戟,直到西周时期才最终开始盛行。而这柄商代联装戟,在出现时间上显然有些超前了。不过,这柄联装青铜戟,在结构上的缺陷极为明显,它的木柄长度仅有87厘米,和春秋战国时期那些用于车战的青铜长戟显然功用不同,更重要的是,这柄戟,似乎只是戈和矛的一次简单结合,在联装后,戈和矛的形制并没有丝毫改变,不像后世那些联装戟,铸造时会有意识让矛头变细,只有这样才能方便装卸并减少戟头重量。更重要的是,迄今为止,青铜联装戟仅此一柄,它更像是墓主人一次脑洞大开之后的产物。在这之后,一直到西周早期,考古发掘中出土的,并非“联装戟”,而是青铜戟的另一分支:合铸式青铜戟。联装戟,是通过戟柄将戟刃(戈)和刺(矛)两部分结合在一起,而合铸戟顾名思义,是在制造时就将戟刃和戟刺铸造为一体,再安装到戟柄上。从表面上来看,这种铸造方式应该比联装更加牢固可靠才对,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,合铸戟无论是在铸造难度还是坚固程度上,都难以和西周晚期再次出现的联装戟相媲美。

▲合铸戟

这是因为,青铜这种材质和铁相比,质脆易折,以之制作兵刃,长度和宽度会受到很大的限制,更何况,合铸听起来美好,但戟的复杂结构,会使得它的制作难度成倍增加。正因如此,现如今出土的西周青铜合铸戟,数量上远逊于同时代的戈矛等兵刃,显然,西周时期,戟还只能算是较为偏门的兵器。不仅如此,即使是这些稀有的青铜戟中,有不少在重量和形制上和其他出土兵器显现出明显的差异性,它们的大小和质量严重偏低,有些还两两相似,据推测这些另类青铜戟很可能只是用于仪仗的礼器。比如北京昌平白浮、甘肃灵台出土的几柄“异形戟”,戟刺和戟内(用于固定戟刃的部分,有时会开刃增加杀伤)竟然顺时针弯曲成钩型,显然不是实战用兵器。

▲明显不利于实战的异形戟,据推测为仪仗兵器

学者张杨力铮为了研究商周时期军队作战装备的配置,曾经对大批古墓出土的青铜兵器数量和种类进行过统计汇总,结果发现,他当时统计的西周早期102座墓地中,仅7座墓地中出土过青铜戟,至于西周中后期的49座墓地,则根本没有青铜戟出土,虽然这次统计难以囊括所有已进行发掘的西周古墓,但青铜戟的冷门,可见一斑。值得一提的是,西周出土青铜戟虽少,但山东西庵周车马坑遗址中,发现了放置在西周战车之上的青铜戟,可见,虽然合铸戟差强人意,但毕竟已经可以用于西周车战。春秋战国时期,青铜戟并未延续青铜合铸戟的技术路线,而是开始专攻联装式。在制作联装戟的戟刺(矛)和戟刃(戈)时,虽然会因为联装而对各部件进行一定的修改,比如戟刺,会比矛略小,以方便拆装,但总体而言,无论是戟刺还是戟刃,都会继承同时期矛和戈的部分特点。这一点在戟刃上表现的最为明显。

▲楚国墓葬群出土的合铸戟

冷兵器研究所之前的文章《全长不过1米5的车战利器青铜戈,为何能成为中国最特色的兵器?》,曾经对戈的演变进行过描述,总的来说,春秋时期是戈最辉煌的时段,长胡、多穿、内刃,戈几乎所有可以强化杀伤、加强稳固性的结构都已经开始应用,这也就意味着,同时期的戟基本上也得到了增强。值得注意的是,戟刃的援和戈的援一样,也是在此时开始向上扬起,与胡刃形成超过90度的钝角,防止使用者在啄击后拉扯时卡刃,这种改变又进一步提高了戟的钩割能力。

▲长胡戟刃

这种“站在巨人肩膀上”的便捷,让戟的适用性超过了戈,这也导致战国时期前者最终替代后者,成为各国步战、车战不可或缺的装备之一。有意思的是,戟、戈这类依靠钩割杀敌的兵刃大行其道,又进一步导致春秋战国时期甲士所穿皮甲的再一次演化,以著名的曾侯乙墓葬发掘物为例,其中出土的皮甲大多加缀长长的甲领和甲袖,这显然也是针对戟、戈这类武器钩击方式的调整。戟与戈地位的变化,从当时的一些文献也能看出端倪,时人开始将戟当做军队的代称,如说客毛遂就用“持戟百万”来形容楚国军威之盛。不过,这依旧不是戟最辉煌的时候。战国晚期,铁制戟让戟兵的发展出现了质的飞跃。铁戟、青铜戟,听起来只是材质上的差别,但新材料的出现,带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:块炼铁加热渗碳折叠锻打的工艺,使得铁戟的强度、硬度远非之前的青铜戟可比,也使得青铜联装戟许多细节上的演化变得毫无必要,如戟刃的援无需依靠刃脊就可以保证结构强度,因此,铁戟往往有着远比青铜戟狭长的戟刺,从出土实物来看,前者戟刺长度往往是后者的两倍还多,这就进一步提升了铁戟的透甲能力;一体式的铸造方式,让戟柄和戟身的固定更加便捷,只要加装一个便于加工定型的铜拿保涂梢曰径啪袒魇标型崖涞奈侍;简化后的戟身,也让戟的铸造更加便捷......新材料的应用让一体式铁戟迅速淘汰了联装青铜戟,这种新式戟因外形与“卜”字类似被称为卜字戟,这也是当时最主流的戟兵。当然了,侧重点的不同也会让武器产生不少分支和变种,戟也是一样。除了因车战、骑战而大行其道的长戟和步战用短戟外,戟类还有许多新的小分支,如增强了戟刃钩杀效能的雄戟和鸡鸣戟:前者在胡部增加了一个所谓的“孑刺”,外形类似雄鸡的长喙,而后者则因为戟刃的下刃处类似鸡鸣时拥颈姿态而得名。只不过,鸡鸣本是就是雄鸡的天性,这两种戟的名字,实在容易让人混淆。

▲卜字戟残体

而更加知名的可能是在《三国志》出场过的手戟和双持戟,太史慈和孙策争斗时,太史慈夺走了孙策的兜鍪(头盔),而孙策则趁机掠去太史慈所用的手戟。这种手戟既可以用于近战护身,也可以出其不意的投掷敌人。吕布就曾经因为触怒董卓被后者差点拿手戟扔中,而曹操年少时则以一支手戟护身从十常侍之一的张让家中逃出,可见,这是一种在当时很流行的武器,其定位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匕首。

▲墓穴壁画中的兰图,最底下放置的是手戟

至于双持戟,最出名的当属逐虎过涧的典韦了,《三国志》记载,这位古之恶来使用的”大双戟“重达八十斤。堪比一些演义小说中武将抗的那些规格夸张的巨神兵了。不过,双持戟未必真的就有那么夸张的重量,如孙吴的甘宁,《三国志》称他”能双戟舞“,这显然不是两块门板重的大戟可以做到的。如果说两汉时期是铁戟发展的高峰,那么,两晋南北朝,则可以称得上是戟兵器的“黄昏”。马镫、马鞍等骑兵用具的进一步发展,使得骑兵的作用进一步增强,原本在战国时期已略显疲态的战车到了汉代就逐渐退出了战场,至于两晋南北朝时,以冲锋为主要攻击手段的具装骑兵则成为新的陆战王者。

▲内蒙古凤凰山1号东汉墓壁画中被戟鞘包覆的卜字戟

虽然东汉初年的骑兵一开始并未放弃骑射,但是,毋庸置疑的是,骑兵依靠高速冲锋对敌人进行长兵器刺击,成了一种杀手锏一样的技能。这就对骑兵的作战方式和装备选择产生了新的要求,事实上,从西汉末年名扬天下的幽州突骑开始,骑兵最常见的攻击手段里,挥砍和钩割的比例就逐渐减少,骑兵所用马戟的使用方式也不免有所侧重,按照学者杨泓先生的分类,铁戟的形制到了东汉就开始发生转变,一种被其称为二型二式的铁戟登上舞台,这种戟的戟刃横伸后向上翘翻,形成一个向前延伸并远小于戟刺本身的侧面钩刺,这种铁戟又被称为改型卜字戟。从结构上来看,这种卜字戟虽然依旧保留了“卜”字的基本结构,但在实际作战时,其主要攻击方式已经由钩割、刺击并重转向专门的钩割使用了,分出的戟枝――即原来由戈演化的部分,在使用时已经不再用于挥砍或者钩割,步兵使用时,可以起到了格挡敌人武器劈砍的作用,而对于骑兵来说,戟枝可以防止刺击时戟刺插入过深难以拔出。这种攻击方式的转化其实特别有意思,戟在形成之初是被归为钩兵一类的,西周早期的合铸青铜戟,甚至有不少都没有特意铸造尖锐的戟刺,而是以带钩的端部代替,这种像一边弯折成弧状的“戟刺”,最大的作用反倒是以带钩部份固定戟柄,可见当时人对于戟刺击功能的忽略。齐国崔杼发动政变,杀死齐庄公后,逼迫齐国诸大臣臣服,威胁他们如果要“戟拘其颈,剑承其心”,可见戟在当时还是一种以钩割杀伤为主的武器,但到了三国两晋时,一些文献中记载的戟,就已经开始以戟刺为主要攻击手段了。

不过,这种使用方式的改变也体现了钩兵在兵器演进过程中的无奈,随着铠甲防御力的增加,如戟、戈这类钩兵对于敌军的杀伤力开始骤减,戟虽然有着和矛类似的戟刺,但由于戟体窄小,面对两档铠、明光铠甚至具装甲骑的马铠时,破甲能力很难与锋刃更长的双刃长矛媲美,而在制作流程上,戟刺旁延伸出的戟枝又使得铁戟的锻打制作变得更加繁复,远不及长矛类兵刃的便捷。于是,长戟被长矛代替也就成了一种必然。

不过,这并不代表着戟这类兵器就彻底被淘汰了。虽然加工工艺繁琐,但事实上,戟枝并不是一种完全无用的设计,只不过,想要熟练运用戟,所耗费的功夫和精力,远超同时期的长矛,说白了,这是一种下限比不过长矛,但上限要略强过后者的兵器,唐代虽然已经不再将戟列为战阵之兵,但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,就曾经使用长戟强弓,击破高丽二十五万大军。而到了宋代,铁戟则以“钩矛”之名继续存在于军中,《增修互注礼部韵略》就在注释中称钩矛为“横刃弯曲者”,明代,这种武器则有了一个曾在《水浒传》中出现的称呼:“钩镰枪”。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,无论是“钩矛”还是“钩镰枪”,都与戟之前的名字相差甚远,既然戟并未消失,为什么不保留原先的名字呢?这个啊,就与“方天画戟”有关了。在《三国演义》中,方天画戟是吕布的武器,赤兔马、方天戟,也是这位武力值爆棚的武将最标志性的搭配。可实际上,真实历史上的吕布恐怕最常用的武器并非是戟,而是当时武将们惯用的矛。至于许多影视作品中“方天画戟”拉风到爆的外形,就更不可能出现在汉代了。严格来说,方天画戟的创作原型恐怕并不来源于戟,而是源自宋代兵书《武经总要》中记载的一种兵刃:戟刀。

▲这其实应该叫做戟刀

戟刀,顾名思义,它其实是一种刀,其外形就是在矛的基础上在杆侧加装了一个月牙形状的弯刀。有学者认为,它的形象取材于唐代佛教壁画,而这些佛教壁画中那些带着各种夸张造型和饰品的戟,显然则和画师们的脑洞脱不开关系,你在这里加多画上一个钩刺,我就在那边添上一段长缨,就这样,一种完全不符合人体运动学的兵器出现了,它甚至没有什么固定的形制,帅就完了。比如日本奈良兴福寺保留的唐代天王像中,那位渡海天王手持的就是一柄加装了夸张月牙弯刀的改型卜字戟。这种魔改武器如果真的存在,恐怕唯一能使用它的,恐怕就是那些大力士了。

▲明显不符合现实的方天画戟

方天画戟在形象上沿用了《武经总要》中戟刀的样式,只不过为了突出武将的威猛,将单边月牙刃又进一步改为了双边月牙刃,外形自然更加拉风,但如果真的按照这种样式将它制造出来,实战性就不要多做奢求了。平心而论,小说家对于长戟外形的自由发挥,并不是什么问题。事实上,由于戟的式微,后世许多人对于戟的真实样式都没有什么太准确的概念,在古代,即使是一些史学家,对于戟的形制长期以来也是聚讼不已,莫衷一是。如清代史学家戴震,他曾经结合文献,对《考工记》中记载的戈、戟等兵器进行尝试性的复原,作《考工记图》一书,然而他所复原的戈和戟,在如今这方面的学者看来却是错漏百出:在他的复原图中,戟内部分呈直角向下,而戟援却是向上弯折,这显然与周代的青铜合铸戟的外形有较大差异,而戈则更是奇特,其复原图几乎是前文提到戟刀的翻版,像一柄长矛上安装了一个月牙刃。不过,这并不是我们嘲笑这位前贤的理由,在没有考古学支撑的当时,仅凭历朝历代彼此矛盾的文献记载,戴震能够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,而我们今天能够有幸一览几千年间长戟演化的全貌,也全赖这些前人皓首穷经般的研琢。

参考文献:

1.杨泓《中国古兵器论丛》

2.钟少异《中国古代兵器的历史与传统》

3.张杨力铮《从出土青铜兵器组合看商、西周时期军队配备与作战方式及其演进》

4.《中国古代实战兵器图鉴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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