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风特攻队不曾见证英勇,而是集体的疯狂...
特攻神话根本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,自杀攻击从来没有发挥官方号称的战绩,士兵们也从未像宣传所言那样自愿赴死。
类似像佐佐木这样训练有素的飞行员,对特攻计划充满着质疑,以他们对飞航实战的理解,特攻用的机具和俯冲方式,根本无法对战舰带来太大的伤害,远远不如正规投弹。在战争末段,平白浪费专业人力和机械设备,对于身在前线的佐佐木及其同僚,完全无法理解牺牲的意义何在。
也因此佐佐木九次特攻生还,并不是他命有多硬,而是他屡次选择抗命。抗命并非逃跑,而是坚持飞行员的专业和尊严,运用同袍协力改造具有投弹能力的特攻飞机,以投弹的方式执行每次任务。可悲的是,不论轰炸带来的战果多么可观,远胜自杀攻击,换来的仍是长官的责骂,一次次下令逼迫着他去死。
战争是国与国之间大我的角力,是以对个人自我的抺灭为前提,军队与其说在培育英雄,更关键的是在训练服从,让指挥链(Chain of command)得以运作。倘若对自我的压抑是战争的特质之一,那么佐佐木的九次抗命,就是直接挑战战争的根本,努力保有的自我,挑战着不合理的命令。对于看重团体胜于个人的东方文化,又在战火炙烈的时刻,这份专业出发的坚持,不只英勇,也彰显着人性的坚韧和抗压力。
反过来说,下令特攻的一方展现着战争的另一极端,一味诉诸服从,抹去理性批判之后,大我陷入无法思考的疯狂中。作者试图剖析特攻的发端,指出最早下令特攻行动的大西泷治郎,或许是希望借由自杀攻击的绝望,给予天皇下令停战的理由,随着大西战后的切腹自杀,此说已不可考。无论最初动机为何,在实际执行后,经由夸大耸动的宣传,反而成为某种对精神胜利的夸耀,不再求具体的实绩,转而追求虚无、不具任何意义的犠牲,以及造假的胜利。当战事不利,当权者反复高唱精神层面的重要,就是选择了对现实的逃避,退缩在封闭的虚假里,任凭失去制衡的权力搭配着颟顸无能的官僚系统,在盲信、盲从的漩涡中,膨胀成巨大的疯狂。这才是作者反复推论所得特攻真相,特攻从来不曾见证英勇,而是体现着集体的彻底疯狂。
如同水木茂在《全员玉碎!》所描绘,要求士兵在日本投降后自杀的玉碎命令,特攻呈现出同样非理性的逻辑,那是二十世纪国家和意识形态结合后,再经战火所陶铸而成的狂乱。一九三六年当纳粹在德国势如破竹的崛起,某次海军舰艇启航典礼上,当在场所有人行纳粹礼高声欢呼之际,一名工人奥古斯特?兰德梅赛(August Landmesser)选择双手抱胸,拒绝行礼,这一瞬间适巧被摄影师拍下,成为二十世纪经典的影像之一,代表着个人不向权威低头。佐佐木的九次特攻任务,是在更艰难、更极端的处境下,用卓越的操驾技术,再现同样的精神。
然而佐佐木友次并未成为受人歌颂的英雄,不像兰德梅赛还有幸留下被人记忆的画面。当那疯狂的大我,未经彻底检讨或反省,仍以隐昵、破碎的形态,在战后持续存在,类似佐佐木这样的亲历者,只能选择噤声。特攻神话的流行,一方面是当事人推卸责任的擦脂抺粉,也是集体疯狂在平和时期的借尸还魂。即使已经九十多岁,看似早已事过境迁,但在访谈中,还是明显感受得出他言语的保留,令人感到巨大悲哀,也说明了《不死之身的特攻兵》一书的价值所在。
也许,实际战火离我们遥远,对于大我的屈从和集体的盲信,却是每位生活在台湾的人们都曾经历过的日常风景,甚至都曾直接或间接涉入类似的疯狂和崇拜。
不管是特攻神话的反驳、对战争深刻反省,以及对大我的批判,乃至个人如何在群体中保有理性,都值得我们再三思考。唯有类似像佐佐木友次这样敢于和权威对抗,指出国家机器或群众集体的非理性,大我才能不断更新,也才能彰显出个人存在真的价值和意义。